綠野仙蹤|陈悦:乱红 (箫和鋼琴)
休息,並幫她拉開床上的被子。這時,所有眼睛猛然看到了我。我正蜷在被子下睡得香甜又踏實。
我二十歲時,去烏魯木齊打工。一次外出辦事,忘了帶傳呼機,碰巧那天我媽來烏市辦事,呼了我二十多遍都沒回音。她胡思亂想,心慌意亂地守著招待所的公用電話。這時有人煽風點火,說現在出門打工的女孩子最容易被拐賣了,比小孩還容易上當受騙。我媽更是心亂如麻,並想到了報警。幸虧給招待所的服務員勸住了。大家建議說再等一等,並紛紛幫她出主意。她坐立不安,又不停地打電話給所有親戚,發動大家聯系烏市的熟人,看有沒有人了解我最近的動向。然後又想法子查到我的一些朋友的電話,向他們哭訴,請求大家聯系到我的話一定要通知她。于是乎,我的所有親戚和朋友一時間都知道這件事了,並幫忙進一步廣泛傳播,議論得沸沸揚揚。說我莫名消失,不理我媽,要麽出事了,要麽另有隱情。
我媽一整天哭個不停,逢人就形容我的模樣,我叫什麽,我是幹什麽的,來烏市多久了,現在肯定出了意外,如果大家以後能遇到這個女孩,一定想辦法幫助她。大家一邊安慰她,一邊暗自慶幸自家女兒懂事聽話,從來沒有發生過跑丟了這樣的事情。
除了沒完沒了地打電話和向人哭訴外,我媽還跑到附近的打印店,想做幾百份尋人啓事。幸虧一時沒有我的照片,只好作罷,否則的話我就更出名了。
而這些事,統統發生在一天之中。很快我辦完事回去,看到二十多條留言時嚇了一跳,趕緊打的去那家招待所。一進大院,一眼看到她茫然失措地站在客房大門前,空虛又無助。我叫了一聲“媽”,她猛一擡頭,號啕大哭起來,一邊快步向我走來,一邊指著我,想罵什麽,又罵不出來。但哭得更凶了,好像心裏有無限的委屈。
直到很多年後,我有事再去那家招待所(那相當于我們縣的辦事處),裏面的工作人員還能記得住我,還會對我說:“那一年,你媽找不到你了,可急壞了……”並掉頭對旁邊的人津津有味地詳述始末。
這些年,我差不多一直獨自在外,雖然和媽媽聯系得並不算密切,但只要一次聯系得不通暢,她會生很大的氣,不停地問:“剛才爲什麽不接電話?爲什麽關機?”而我不接電話或關機肯定不是故意的,于是被這麽質問的話,我也會生氣。然而,有時給她打電話,若遇到她不接電話,她關機的時候,也會不由自主地著急,並在電話打通的時候生氣地質問她爲什麽、爲什麽、爲什麽。
聯系不到她時,我也會胡思亂想,但永遠不會像她那樣興師動衆,絕倒一大片。這些年來,她堅決不肯改變,仍然是只要一時半會兒聯系不到我,就翻了鍋似的騷擾我的朋友們,向他們尋求幫助,並神經質地向他們反複訴述自己的推理和最壞的可能性。大家放下電話總會歎息:“李娟怎麽老這樣?”于是乎,我就落下個神出鬼沒、絕情寡義的好名聲。
而我媽則練就了一個查電話號碼的好本領。無論是誰,只要知道了其工作單位和姓名,茫茫人海裏,沒有她逮不出來的。
我已三十歲,早就不是小孩子或小姑娘了,但還是沒能擺脫這樣的命運。
媽媽在烏市照顧病人,我獨自在家。一天睡午覺,把手機調成了靜音。于是那天她一連撥了三遍我都不知道。于是她老人家又習慣性地六神無主,立刻撥打鄰居的一位阿姨的手機,請她幫忙看一看我在不在家。那個阿姨正在地裏幹農活,于是飛快地跑到我家查看端倪。由于怕我家的狗,只是遠遠看了一下,見我家大門沒上鎖,就去向我媽報告說我應該在家,因爲門沒關。
可我媽把“門沒關”誤會成了大門敞開了,立時大懼。心想,我獨自在家時一般都反扣著院門的,怎麽會大打而開呢?于是乎,又一輪動員大會在我的左鄰右舍間火熱展開了。她不停地給這個打電話,給那個打電話,哀求大家四處去找我,說肯定有壞人進我家了,要不然大門咋沒關呢?還說我一個人在家,住的地方又荒涼,多可怕啊。又說打了三遍電話都沒接,肯定有問題……很快,一傳十,十傳百,全村的人都知道我一個人在家出事了。
小地方的人都是好心人,于是村民們扛著鐵鍁(怕我家狗)一個接一個陸續往我家趕,大力敲門,大呼小叫。把我叫出門後,又異口同聲責問我爲什麽不接我媽的電話,爲什麽整天敞著門不關……于是這一天裏,我家的狗叫個不停,我也不停地跑進跑出,無數遍地對來人解釋爲什麽爲什麽,並無數遍地致歉和道謝。唉,午覺也沒睡成。
可是,她忘了還有座機嗎?既然手機打了三遍沒人接,爲啥不試試座機呢?再說我家養的狗這麽凶,誰敢亂闖我家?真是……
有這樣一個沒有安全感的母親,被她的神經質撼搖了一輩子心意——我覺得自己多多少少肯定也受了些影響,說不定在不知不覺間,早已成爲一個同樣沒有安全感的偏執型人格障礙病患了。真倒黴。弄得丁點大的小意外都會惹人浮想聯翩,綿延千裏,直到形成重大事故爲止。太可怕了。
她沒有安全感,隨時都在擔心我的安危,是不是其實一直在爲失去我而做准備?她知道總有一天會失去我的。她一生都心懷這樣的恐懼而生活著。並且悲傷和痛苦不時地積累,日漸沈重。每當她承受不了這樣的悲傷痛苦時,只好藉由一點點偶然的際遇而全面爆發出來。她發泄似的面向全世界的人跺腳哭訴,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丟了。因爲她的痛苦和不安如此強烈巨大,非得全世界的人一起來分擔不可。她是最任性的母親,又是最無奈的母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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